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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恶友/温暖三十题/七夕贺文】握着手机时转身看见

画船听雨眠。:

※既然赶上了日子干脆就当作贺文吧


※都市灵异(假)注意


※重度ooc注意,狐狸精瑶出没注意


※和我之前《因缘结》的设定相似


※9000+字数注意








24.握着手机时转身看见








日头沉西山,太阳挣扎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,将余晖往辽阔天际抛,像染料入清水,晕染出霞光流动的灿烂,是常常在战争片中看见的那种濒死的夕阳火色。整座城市于是浸润在其中,楼房明晰的轮廓随着天色一点一点黯淡模糊下去,说不出的仓皇落寞。




嚼着泡泡糖,薛洋摇摇摆摆地在街头慢悠悠踱步,手插在裤袋里,像整日游荡在街头的不良少年。很难看出,他裤袋里塞着一堆满是褶皱的黄表纸,以血红朱砂画着些鬼画符似的凌乱线条。——当然不是真的。




K市近年来房地产业兴起,与之相滋生的还有另一行业,自太古时代传承至今:风水,俗称跳大神。对于做楼盘的企业家来说,风水这东西是宁可信其有、不可信其无,否则惹祸上身,家产潦倒暂且不说,连命都赔上了该找谁哭?一些地价昂贵的高级住区,业主也希望有个风水师盖章按戳的平安印,因而对出名的工作室和“大师”分外殷勤,报酬丰厚,而真假不论,只求安心。




于是此行当中,有真才实学的寥寥无几,诸多自称“茅山某派道师门下亲传弟子”的同行都是混口饭吃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随身揣个小雕纹画符的罗盘,其实是个指南针,还是坏的,勉强冒充个滴溜溜转个不停的赝品罗盘。




作为广大骗子之中的一员,薛洋觉得自己还是算比较要脸的。理由很简单:他确实有点本事。




但这点本事也顶多够他养个小鬼、破下人为的恶局什么的,薛先生表示自己暂时不想腰缠万贯,也没做个蓝颜祸水的打算,并不想英年早逝。




日常招摇撞骗加偶尔干点人事,也让他在行当里混出了点名声。薛洋自诩单身贵族,不抽烟不喝酒,连猫都不养,出一次工够吃上一段时间,悠悠戚戚地混过今天没明天,人生态度极其消极,就等着哪天修仙打游戏猝死,两腿一蹬到阴间报道。




因此在听说有人点名翻他的牌时,薛洋第一反应是:哪个吃饱了撑的,我自己都成天鬼混的呢。




工作室人不多,薛洋负责混吃等天黑,兼充当吉祥物的角色;苏涉负责接入和打出电话、联系客户,属于骗子行业为数不多的勤勤恳恳好青年,可惜眼高手低了点,最看不惯薛洋这副德行,两人三天两头拌嘴。




这回,苏涉也还是老样子,闻言,低声冷笑,搁下电话,在薛洋对面坐下,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:“得了吧,就你挑剔,不接咱都揭不开锅了。”




知道他这是夸张的说辞,薛洋并不着急,两条长腿往桌上一架,好险没把苏涉马克杯里的咖啡震出来。他手里噼里啪啦打着手游,看都没抬头看一眼,懒洋洋地道:“怕什么,有你薛爷爷一口肉吃,就有你苏悯善一口骨头嚼。”




苏涉:“……”




欺人太甚!




他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,一时无话可说,沉默半晌,起身拔了路由器网线,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。




薛洋:“耶!五杀……我靠!苏涉你他妈——”




苏涉皮笑肉不笑,冲他晃晃手里公寓钥匙。薛洋登时语塞,闭嘴收声。




于是便有了他被赶出来干活的这一幕。薛洋很沉痛,君王一时不早朝,孰料宦官当权横行霸道。——事实上,明明是他自己犯懒,才把钥匙给了苏涉,要人不时打扫。凭德行,他选择性遗忘了此事。




有的地方发生过自杀或横死事件,便被冠上“凶宅”之名,实际上真正风水差的地方别说住人了,连草都长不出几根来,所谓“凶宅”一半是因为房屋采光和当地磁场问题,让人单纯觉得不舒服,另一半不过是因为人自己的心理作用,疑神疑鬼。




这类业务薛洋不是第一次做,早有了自己的一套处理方法。真正凶险的地方他不会去,苏涉也会主动将单子剔除不接,客户说来说去还是要求安心,随便摆个“法器”,焚焚香烧烧符,擦点朱砂鸡血,这事儿就算完了。




是以毫无心理压力,薛洋甚至在街头自拍了一张,悠哉悠哉地发了朋友圈:出业务。虽然他朋友也没几个。




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。




“我看照片,您在四弄堂路中段七号巷口公交站是吗?抬头看,就在对面。”




备注是“客户”,大概看见了他发的动态,薛洋想也没想就接了,入耳一把温润清朗的好嗓子,措辞礼貌拘谨,听得他心头一颤,下意识依言扬颌往上看。




已近黄昏,这条街本就冷清,稀稀落落地没甚人车往来,街对面一幢破旧的居民楼,几扇窗户不知是被顽童打破,抑或年久失修,连着腐朽的窗框脱落,黑漆漆的如同几张巨口。窗边无人。




“就在三楼,请上来吧。”




薛洋扫了几眼,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。这楼房是典型的旧城市居民楼,在网上随便一搜“钉子户”出来一堆强拆强迁新闻,背景大多都是这样的老楼,老落破旧得能做恐怖片拍摄现场。




啪叽一声吹破泡泡,薛洋随口将糖吐在街边垃圾桶里。他蹲下来,对着手机倒挼倒挼头发,把额发扒拉下来,遮住两眼上部,恰到好处地藏匿了似有似无的讽刺和戏谑。他再从怀里摸出金丝眼镜戴上,将衬衫袖子卷到肘下,露出一块外形考究的腕表,鸭舌帽往背包里一塞,挤出一个三十度微笑。




街头一条狗目睹他从社会游民到白领精英的变身,吠吠几声,以表对这标配衣冠禽兽的鄙夷。




薛洋随手拾了一颗小石子砸过去,没忘理理衣领,将扣子扣到最上面。




老楼破旧,因此没电梯,薛洋只能任劳任怨地爬楼,一壁爬一壁暗自腹诽。楼道光线黯淡,二楼拐角处站着个男人,个子不高,也是一身白衬衫,但一眼就能看出跟薛洋这种现充不一样。他五官并不惊人,但组合到一起便是一种疏阔清秀的好看,扫一眼就能牢牢记住他的长相。




乍撞见人,薛洋喉咙里嘀咕到一半的自言自语兀而哽住,索性就着僵硬的表情对男人挤出一个微笑:“是您吧?不是说好在三楼么。”




“叫我金光瑶就好,”男人报以一笑。“本以为您没看到,正准备下去接。是在三楼没错,还请跟我走。”




拐角处,不知为何,光线比别的地方暗一些,这人一身白衣,在暗处就像会发光一样,打眼得很。薛洋也没客气,做了个请的手势,便跟在后头慢悠悠地往上走,忽然出声:“这地儿也没人住了吧,要是地缚灵一类,搬走不就行了。”




金光瑶没回头,但薛洋知道他脸色肯定不怎么好,脚步顿了顿才接道:“对,我早就不住在这儿了,只是……这里面的东西,会跟人,搬走没用。”




薛洋这么多年来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辞,并不觉得新鲜,一面从兜里往外摸符,一面漫不经心回应着:“是丢不开的小鬼?还是……”




话音突然煞住。刚刚他站在二楼楼梯上还没什么反应,一上楼来,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。二楼只是无人气,但三楼,却突然成了“无活气”,连墙角里的青苔,都是一片蠢蠢欲动的阴影。




人气与活气,一字之差,实际差了很多。听他一句话突然断开,金光瑶回头道:“怎么了吗?——究竟是什么东西,不是我不愿说,实在是比较麻烦,不便说出来,薛先生见谅。”




薛洋摇摇头,没应。




金光瑶带着他在走道里往前,到拐角处,他习惯性停住回头看薛洋是否跟了上来,突然被人按住肩头,微微吃了一惊,浅棕眼瞳里浮现讶然之色。




“别回头,别停,”薛洋说,难得认真,“尤其是在拐角里。脏东西不会拐弯,都在拐角里。”




普通人估计要被他这一爪子吓得满背冷汗,金光瑶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,轻声道:“谢谢提醒。”




其实薛洋表面上强凸造型,心里边都是一片空白,想着:




完卵了。




越往里走,那种惴惴的感觉越浓,金光瑶可能感受不到,但在薛洋眼里,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黑影从墙根蔓延到脚下,像藤蔓一样将整个房子包裹起来。




比如他们刚刚走过的一滩暗色污渍。薛洋看过去,那分明是一滩血泊,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躺在里面,对他挤出狰狞的笑,嘴角裂到耳根。它还想去扯他的裤管,被他看似无意的一脚踩得头破血流、脑浆横溢。




而这些都只算附生滋长的喽啰。他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对付这里的东西。




“等一等,”薛洋不自觉摩挲着右手食指与大拇指,半挑眉头,“如果你不说的话,会麻烦很多。”




金光瑶问:“有多麻烦?”




“也不是很麻烦,”薛洋轻飘飘道,“可能会死而已。”




他背在背后的手指松开,将一张缀满符文的黄表纸丢出掌心,纸在半空中便自燃起来,稀稀落落的灰尘落在地上,烫得那些黑影又退开些许,窸窸窣窣地不敢再靠近。瞥过一眼,薛洋见金光瑶脚底下一方污渍斑驳的地板已然快被鬼影吞噬,便勾着肩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拉,打着哈哈道:“别那么严肃嘛,开玩笑的。”




“不会死。”金光瑶一怔,立马道。“……至少我不会。她没想害我。”




叹了口气,他坦白道:“我母亲死在这里,久病垂死,怨气重些我想也是正常的,她只是想多见见我。”




“但她影响到了你。有些妈离不开孩子真麻烦。”薛洋接道,“你他妈……不是,你妈在最前面那间屋里断气的?”




金光瑶:“对。怎么了?”




薛洋诚恳地道:“我们现在跳窗跑或许还来得及,她听到你提起她了,她很愉悦,很高兴,她正——”




话音未落,他便看见一条褴褛的长裙,斑斑驳驳染着血迹,转眼就到眼前。那飘在半空中的女人伸出两支枯木似的胳膊,竭尽全力地扭曲着身子,用拥抱的姿势探来利爪,她心无旁鹭地长久思念,因而目标也只有一个。




薛洋丢出一把符纸,与鬼爪相击时,竟碰撞出金石相击般、锵然的响声,燃起的火焰团成团,将女人包裹在其中。她尖声大叫,以身体冲撞屏障,乱发下的面目狰狞可怖,从空洞的两眼里淌出血泪,星星点点,还未落地就被火舌蒸腾成红雾。




到这时,他才来得及补完剩下的半句话:“她正赶来。唔,已经到了。”




金光瑶方才被他猛然推开,后背撞在满是污垢的窗框上,此时轻喘着气,别开脸不忍看那拼力挣扎的女鬼,问道:“这样就可以了?”




“您想得真美,”薛洋摸出一颗泡泡糖,当着一人一鬼的面剥开糖纸塞进嘴里,“挡不住多久的,还不快溜,我符用完了。”在他眼里,整条走廊的阴邪气陡然加重,符火红莲般的层层火舌渐渐黯淡。




吹了个一出即破的泡泡,他从内袋里摸出一把未开锋的小匕首,挑起半边眉,饶是应当严肃的神色也带着戏谑意味。




“血腥暴力少儿不宜,三天吃不下饭别怪我。”














“所以你就把人带过来了?!你有没有想过……”




薛洋掏掏耳朵,抱臂靠着墙边,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架势,不时嗯几声表示“我在听嗯你说得对”。苏涉憋着一肚子火,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,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前的客人,拧着牙关强压声音,续道:“……你有没有想过这是自砸招牌的事?那种情况为什么还要进去,你不是最会临阵脱逃找借口吗!你——”




听着他训,薛洋偏着头,不耐烦地打个哈欠,打断道:“有完没完,老子要是跑路了那才叫自砸招牌。当时情况怎么样你不知道,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,回头慢慢讲。”




他随手捞起苏涉的马克杯喝了一口,登时呛得翻白眼,苏涉劈手去夺,低声斥道:“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?那鬼就突然自己消失了?你讲给阿箐她都不信!”




阿箐是楼下门卫大爷家的小孙女,今年六岁。智商被和六岁小孩放在同一水平线上,某人丝毫不觉得羞耻,将杯子丢回给苏涉,道:“对啊,她都不信,可是你得信呢。……苏悯善你是咖啡罐吗,成天就不能弄点别的东西喝?”




苏涉冷笑:“无良老板抠门,不发工资还压榨员工,苏某喝不起冰阔落,只有凑合凑合。”




薛洋白他一眼,无声地骂回几句,扒下那件劫后余生、满是血迹的外套,团成团往苏涉怀里一塞,也不管那微洁癖难看的脸色,脚步一转就飘到了金光瑶旁边,一晃脑袋,笑出两颗小虎牙:“不好意思,助理没什么素质,见笑啦。”




他一转脸又是一番面孔,语调甜腻,与刚刚和苏涉斗嘴时判若两人。金光瑶也笑,揉揉眉心,神情略微疲倦:“没事,薛先生跟苏先生……感情真好。”




苏涉又冲了两杯速溶咖啡,端过来时正好听见后面半句话,僵硬地牵了牵嘴角:“谢谢,我叫苏涉,叫他薛成美就好。”他本想将另外一杯端走,奈何刚刚被人夸了一番,实在不好意思给脸打脸。苏涉刚打算推到薛洋面前,便见金光瑶将自己那杯给了薛洋,只好咬牙切齿地强装亲热道:“……成美,喝吧。”




薛洋抬头回他一个更加僵硬的微笑:“谢谢,悯、善、弟、弟。”




他假装没看见苏涉难看至极的表情,一回头又开始打量起金光瑶来。




刚刚在凶宅里,在暗无天日的地方,他给人的感觉是温润,虽然说起来很中二,但确实就像里面唯一的光一样。截然不同的反应,比一般人镇定从容得多。




可现在在明亮的冷光灯下,这人周身的气质忽而就冷了下去,笼着一层看不分明的阴云暗雾。但即使有阴阳眼在身,薛洋也愣是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魑魅魍魉。




比夜明亮,比光黯淡。




说白了就是,妖魔鬼怪样样都沾点边,就是不像人。




薛洋忽然发问:“金先生,有什么感想吗?”




金光瑶诚实地:“不是很好喝。”




薛洋:“……不,我不是说咖啡。你母亲的怨灵为什么会突然消失,你心里难道没点b……不是,我是说,没点准数吗?”




“当然是薛先生神通广大啊,”金光瑶眼眉弯弯,是由古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之理而来的应付,“端赖您刚刚施术,否则我现在能不能完好坐在这儿都难说。”




“……是啊。”充分发挥不要脸的本性,薛洋毫不客气,承认了,“不过话说回来,我也不能确认她是暂时藏起来了还是消失了,那玩意缠人得很,你要是担心的话,不如……”




闻言,一旁的苏涉再顾不了许多,打断道:“薛洋!刚刚金先生已经付了尾款你别节外生枝!”




饶是如此,他也没阻止薛洋将剩下的半句话、佐着无辜至极的神情说出来:




“不如到我家去住一阵子?”














“——一半是为客户安全考虑嘛,万一那东西没死干净怎么办?名声不就臭了。另一半,”薛洋回头扫了一眼端坐在沙发上的金光瑶,压低声线,鬼鬼祟祟地对着通话那头嘀嘀咕咕,“如果是什么神神鬼鬼当然要就近观察。你怎么管那么多?他要是想害我早就下手了,老子还没有那么菜,你放一百个心吧苏悯善。”




“……”苏涉无言半晌,末了只咬牙切齿嘱咐,“回头我给你查查他。你注意点。”




薛洋:“得嘞,苏太后真是人老心细,臣下这就退了。”




没待苏涉发作,他已经挂了电话,一回头,却毫无准备地撞入满眼佳人如玉、灯火阑珊。




金光瑶快被他晾成背景板,垂着眼帘坐在沙发上,腰杆挺直,肩头瘦削,半长头发从耳后溜下,占据了一边肩头。这人有怪癖似的,不知是有意或无意,偏喜欢坐在暗处,灯也不开,就借了尚未沉落的一轮夕阳,神情谧轻,并不做声,清隽细致的眉目被残晖润色,煞是好看。




此情此景,薛洋心头一窒,心说。他如果是个正常人类、要不是还要点脸,我就泡他了。




然后很不要脸地凑过去,在他旁边挨着坐下,探指在金光瑶肩头拍了拍:“想什么呢?”




金光瑶摇摇头,没说什么,薛洋慢悠悠往他那边坐了一点,伸手自人面前越过,摁亮了手边的落地灯,光晕立即自他脚下散开,客厅稍稍亮堂。假装没看见金光瑶略显局促的表情,他笑问:“我一个人住的狗窠,乱了点,还行吧金先生?”




神色稍缓,金光瑶报以一笑,道:“不小,很整洁,布置得挺不错的。”




薛洋心想。真会说。




他正待再开口,手机却不解风情地响起来。薛洋摆摆手,示意需要离开片刻,金光瑶礼貌地一颔首。




果然是苏涉打来的。




拐至玄关后,薛洋无意间一回头,发现金光瑶竟正在看他。他两手十指相交着,搭在膝头,有那么一瞬间,神情安恬得几近深邃,有诸多岁月斑驳冗杂,纷呈迷目,从他面容之上划过,越过时间辽远千年的跨度,像透过薛洋看另外一个人一样。扑朔迷离。




被发现,他并不慌张,仿佛只是无意间目光相撞一般,甚至浅浅一笑,而后从容至极地别开脸。




反倒是薛洋,心思一悚,被那目光刺得一阵头皮发麻,借说话掩饰:“喂,你又怎么,话一口气说完能憋死你?”




不得不说,他俩表面上怎么吵怎么闹,从高中到现在的情分还是在的。苏涉原本心说,你死外边都没人管;结果又想到一件事,一转头就自打自脸,终于还是放心不下。




“闭嘴,”苏涉干净利落地骂他,听见薛洋中气十足的话音,稍稍心安,又登时后悔自己一时心软,“你不是有梦魇的毛病吗。注意着点,别把人家给吓着了。”




薛洋翻个白眼,道:“行了行了。又不是什么大问题,知道了。再这样一惊一乍的我能给你先吓死。”




不知是不是跟苏涉待久了的人都得染上他那自打自脸、食言而肥的毛病,抑或是苏涉乌鸦嘴显灵,当天夜里,薛洋就做了个梦。




一般什么妖魔鬼怪层出不穷的梦,他都习以为常了。小场面,也没在慌的。




只是这回有所不同。




落下一卷破落褴褛的薄毯,裹着个活活的、小小的生命,就给弃在人家门前。三九天的鹅毛大雪,片片洒落,砸得婴儿颊上,冰冻青紫一片。有人走过去,吓得走开。不敢捡回个累赘。




眼见啼哭渐息,一匹小小孤魂将现世,孤苦无依。




黑布包缚一双大手,拾起这孩子,燃符作暖,往他冰凉的心胸里渡了口阳气。总算是活过来。




半瞎的天师有了个小徒儿,再大些,能听他吩咐听他指令,端茶倒水扫洗阳尘。




也能持起比他还高半头的桃木长剑,在死寂的坟群墓葬,一个人瑟缩着、咬死了牙关,哆哆嗦嗦过夜。




天明破晓。擦擦冻出来的鼻涕,抱着剑趔趄往坟山下走。虽怕,但没眼泪。眼泪早被世道的脏兮兮墩布抹净了。




师父丝毫不留情面:




“没撞着鬼?算你气运好。今晚再去!”




还是没碰见。在见着真正的本事之前,一直怀疑,哪儿真有鬼神?




后来知道了,鬼神在人心。




与幼时别无二致的一个寒冬天,遭攆出师门外。还剩一口活气时总算被拖回去,拘着雪水的左手已然无知无觉。




小指寒毒入骨,再没得用处,只好剁掉。




幸亏天赋秉异,磨炼开来,垂髫幼子也长大。师父死时,他没动容,曝尸骨于烈日下,收拾起包袱皮走了。




新一任天师没善恶评论,管是移风易水、或是蛊咒害人,只要给得起报酬,都能做。




世人又怕又敬。




但得了钱财,也没地处花,不知道该怎么花。一壁拿铜板银钱打水漂,一壁把银票往乞儿衣襟里塞。




来了户富贵人家,说有妖作乱,请他去收。过去一看,真是斗大点蟑螂吓死人。不过一匹灵狐,稍通人性。




毫不客气地笑纳酬劳,狸儿也给收归座下。




小狐狸皮毛洁润,光光滑滑,额心有一簇红毛,似花女点朱砂,含情动心。他有点喜欢,常提着尾巴毛给它打秋千。狐狸敢怒不敢言。




都说这小天师,年纪轻轻,总算多点生气,有点像活人了。




后来。




后来天师篡改命格,抵不过天罚。




那天罚的雷,真像一条条游龙惊蛇,晴空万里,纵丢雷霆万千,横劈开人间,横劈开善恶,横劈开人命草芥,横劈开肉体凡胎。




天师拼尽平生所学,勉力能抵。没忘把狐狸提溜起,没管其挣扎不停,最后一次拽它尾巴,另手破开术法,缩地千里,将它往阵中一丢。




天雷觑见这个空子,就那么一道,惊雷纵地,肉身顿灭,险些把神魂也给粉碎。




活得恶贯满盈,死得惊天动地。




一场大梦惊心动魄。




真像个前尘往生的故事。














薛洋在梦的结尾抽身出来。是凌晨四点,天将亮未亮,妖鬼横行的时候。




窗帘不厚,影影绰绰地透出一丝外头路灯的白冷光芒,像草叶梢头的晨露。客房没收拾过,一时也不好布置,是以薛洋在主卧随便布了下挡灵阵,把床让给金光瑶,自己打地铺睡了一宿。




不知是不是因为地板太硬,所以才会做这么个斑驳陆离的怪梦。




还是第一视角。梦里,竟没出现过一次小天师照镜子的画面,就连对着反光的物什,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。




他一面想着,揉揉额心。那道雷霆青紫近白的颜色,在梦境最后铭入脑海深处,粗壮若长蛇,蜿蜒触目。




薛洋回头看了眼床上,不是他想象中缩成一团、被子鼓起一个大包包的睡姿,金光瑶睡前平躺得好好的,这时候还平躺着。借熹微的晨光,薛洋轻手轻脚地检查了昨晚布的阵,并未有异动;又偷偷摸摸凑过去看人睡颜,安逸得很,呼吸轻飘飘,像一片被吹落的叶子下了地。




轻得听不到。




被自己这个发现惊了一下,薛洋不由得挨得更近,放缓呼吸。房间里安安静静,只能听到他一个人压低而拉长绵延的呼吸声,一起一伏。




……金光瑶断气了?




一个大活人,好好的突然嗝屁,薛洋平时是从来不相信这种有违常理的事的。但他也明白,有些事情确实不能用常理解释,是以眉目不由得稍稍绷紧,探出手来,又怕万一人家只是呼吸比较浅、直接摸脉估计要把人弄醒,只在金光瑶鼻尖下悬了一会儿。




有些微弱颤抖的吐息,实在是太轻太浅。




温温热热,淡淡软软,打在指尖上,像一簇洁白的羽毛,搔在心头上。




轰然五雷击顶。从三岁穿开裆裤就会打群架,小流氓出身的骗子道士,头一次尝到了被撩拨心动是什么滋味,下意识猛地抽回手来,倒吸一口冷气,好似被人一口吐息烫着了,一句“我靠”卡在喉头,半天出不来,只得一轱辘给咽回去,和着唾沫吞了,勉力按下乱撞的小鹿。




说出去真丢脸……幸亏人家睡着,不知道。




薛洋暗啐自己。妈的,又不是春天,乱发什么情。




七点半,金光瑶醒得比闹铃还准。薛洋靠在床尾,赤着脚盘腿打了三个半小时游戏,心烦意乱,排位连掉四颗星。他漫不经心打个哈欠,抬眼又撞见金光瑶把鬓侧发梢往耳后一拨,理着有些皱的衣摆,脖颈弧度细长优美。




真像存心的勾引。




薛洋一伸胳膊,以懒腰拉开周身骨头,撑着床站起来。坐久了有些血气不通,从脚心麻到膝盖,他一个趔趄险些给跪了;金光瑶忙砐着拖鞋过来搀他。




薛洋只觉脚沾地就疼,好一会儿没缓过来,五官拧巴成一团;手指隔着层薄薄的衣料,烫得简直像肉贴肉,薛洋立马谢绝了搀扶,用另只脚撑着站稳,十分之痛苦,还得硬装人模狗样地一点头,说:“谢谢了。嘶……我跳着走会儿就好。”




金光瑶关切异常,礼貌地问:“是扭着了吗?要不要去大夫那儿看看。”




薛洋像被人挠着脚心似的,又疼又麻又痒,只想龇牙咧嘴;闻言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,比哭还难看,干巴巴地道:“没事,坐久了而已。皮糙肉厚着呢,哈哈。”




话是这么说,但脚麻一直到快到饭点才稍稍好转。其实这么大的人了,别说就是脚麻了,就是真扭了脚踝也不严重,走路还能跛着跳着走嘛。薛洋猜金光瑶估计是让惯大的,屁大点事,他还拦着不让下楼,自己去给“伤员”带早饭。




不过被伺候的感觉还是不错的。……薛洋很想就这么瘸下去。




一个小时后,在他猜测金光瑶可能是顺路买了个菜、排了个队,再顺便在楼下两百米直径内迷了个路时,有什么东西响了,叽里呱啦滋儿哇的吵起来。




不是门铃,是手机。薛洋瞥了一眼,又是苏涉那阴魂不散的厮。于是果断决定管他是来送温暖还是骂人,死都不接。




门铃紧随其后响起来,薛洋连忙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,跛着过去开门。一看,好家伙。他的猜测还真验证了。




金光瑶一手提着早点袋子,一手提着菜;再一看,真贴心,连油盐酱醋都各备一小瓶,中午怕是准备自己下厨。




薛洋诚恳地想: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真他妈是个狠人啊。




薛洋:“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麻烦的,就住几天,回头我就去检查下你房子,看能不能住人。”




“那真是多谢了。”金光瑶冲他一笑,一对狐狸眼,眼尾微勾,笑得他浑身都慰贴起来,赶忙接过袋子打开一看,只有一人份。




金光瑶忙道:“我吃过了。”




他一转身去了厨房。薛洋摸摸鼻尖,也没觉得麻烦人家有多不好意思;同房睡了一觉,就把他那些顾忌睡得没剩多少,想的是反正来日方长,借此契机,多去骚扰骚扰,要真是个正常人,指不定还能给泡到手。算盘打得噼啪响。




这样想着,他心情也好了不少。脚还有点难受,薛洋半跛半跳,赖进沙发里,顺手把苏涉那个电话给回了,眯起眼看金光瑶晨光下纤长瘦削的背影,一时间居然有了被包养的错觉。




苏涉在这边急得头胀成两个大,口舌发干,来回踱步,好容易等到这位大爷接电话,深吸一口气,强压声音问:“他在你那边吧。你开免提没?”




薛洋:“没。有屁快放,你爹忙着钓马子。”




苏涉:“……”




一大早,苏涉让薛洋闹得满肚子火气更甚,一口吃了他的心都有了,急道:“这个时候还钓马子,你留着命再钓也不迟!那个金光瑶,我清早去查了,你听我说,他压根不是联系工作室的那个人!说不定连人都不是。”




多年情分,苏涉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吓唬他,这点薛洋还是明白的。他下意识坐直,问道:“你再说一遍?”薛洋压低声线,神色阴鸷,“我昨晚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,挡灵阵也没反应。如果他真他妈有问题,那绝对比我厉害得多,就是不知道是妖魔鬼怪中哪个。”




苏涉一咬牙,道:“别管那么多了,你先跑,找个借口,别被他发现了!——喂?你怎么!喂……”




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过来,在他握得青筋暴起的手上轻轻一按,看似没使什么力,薛洋却觉得虎口一震,手机就从他手里掉下,被扣着收走。




足音纤细,被话声盖过,悄无声息。金光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后,在沙发后面,微微倾身,挂掉了通话。他将手机往旁边一丢,以和早上起来时别无区别的动作,拢起半长的发,拨到耳后,一手撑着沙发背,挑着纤细的眉,似笑非笑。




薛洋只觉得脊柱一阵发寒,似有朔风汹汹,妖气凛凛,吹拂入髓。




他机械僵硬地扭过脑袋,发现金光瑶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杯清水,冒着腾腾不休的热气,底下却沉着明显的灰烬状物体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,想来他刚刚在厨房里大概就是捣鼓这个。薛洋立刻眉头一皱。




到这个时候,也没什么掩饰的了。他干脆壮着胆直言:“我说怎么突然好好的腿麻,原来是有鬼……金先生,我冒昧问一句,你是个什么玩意儿?”




他看见那杯水时产生的,某种不祥的预感成真,金光瑶笑意盈盈,手指指尖抵着薛洋颈上大动脉,分明胁迫的姿势,另一只手端着那杯水往他唇边送,温声道:“喝了就知道了。”




衬衫领扣解开了几颗,他靠得近了,领口隐隐的甜腻香味就在薛洋鼻尖萦绕,惑诱反复,挥之不去。薛洋于是故作恍然大悟状,偏过头,他咬得死紧的齿关在玻璃杯边沿上磕了一下,力道不小:“嘶,怎么有骚味。狐狸精是吧?”




闻言,金光瑶眉目一沉,话音偏重,有警告的意思:“成美。”




他低头啜了一口水,强制扳着薛洋下颚,让他偏过头,渡进薛洋嘴里,指甲在他命脉上加重几分,卡紧了喉管,迫使薛洋呛着将那口混着纸灰的白开水咽下去。金光瑶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,在他额间亲了一下。




薛洋在想着“真他妈难喝”和“成美是哪个”之余,突然被这么嘬了一口,其实心里也没多激动,反而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,胃里直拧巴,打起了一串九连环的结。他心想:




……我这是被哪路神仙鬼怪缠上了。居然还有这种癖好,兔儿神吗?




金光瑶看上去有几分愉快,清隽的五官舒展开,靠着他旁边坐下,跟先前那个碰下手都能兀自局促半天的礼貌先生判若两人,真像狐妖在自己窝里似的,原形毕露。




他含笑问道:“昨晚的梦,是不是很不错?”




喉咙里还有纸灰的味道,感觉一点也不美妙,薛洋干巴巴地:“啊,挺好的。我建议您去写小说吧,稳赚。”




金光瑶笑容不减,罔若未闻,又问:“没想起来什么吗?成美?”




“你昨天在工作室就给我喝了符灰吧,咖啡里头,”薛洋干咳了半天,也没把那东西从嗓子眼抠出来,他只得哑着声音回应,“你要我想起来什么?狐狸还是……停停停我想起来了!你他妈别再灌那鬼玩意了!”




“想起来的,都说说。”




薛洋:“你就是那只狐狸吧。……还真是狐狸精啊。”




金光瑶执着他手往自己左心口一按,薛洋摸到的是一片沉寂,半晌,他慢慢开口:“死的?妖魔鬼怪四类,你不是妖,是怪。”




“对,狸儿没修成人性,苦闷命终,执念颇深。死后成气候,为怪。”金光瑶又给他喂了一口符水,有前车之鉴在先,薛洋这次没挣扎,翻着白眼强哽下去。“我本来也没呼吸,你要听,便只好装一下。”




言毕,他动作轻柔地托起薛洋右手,从指缝里抠出了那片刀片,竟在自己手背上下狠劲划了一下,展示给薛洋看,什么痕迹也没留下,然后他轻轻巧巧将刀片抛开,冷铁在半空中画出道闪烁寒光的弧度,落进垃圾桶里。




暗地下黑手的幻想被打破。薛洋忍不住问:“你吃饱了撑着的吗?费尽周折就为了给我塞这么一口水?”




那些山峦河川、那些妖魔鬼神,确实在他脑中清晰回现……但薛洋真不信自己是那个什么天师。也太扯了吧。




金光瑶没吭声,忽而一下俯身过来,整张面孔都埋在他颈窝里,又是和先前差不多的套路,吐息湿热,绒羽般轻盈潮湿,扫在皮肤上,拨起一阵神经战栗。




“成美,让我抱一会。”




薛洋没作声,抬手慢慢从金光瑶背上揩过。他发现先前的想法不是视觉上的谬误,金光瑶是真的很瘦,离形销骨立没差多少,从肩胛骨捋到脊梁,能探见的是山脊沟壑似的嶙峋突起,一下一下掇过去,就像抚平了那些千年岁月的痕迹。




恍惚像回到前生,真有些安宁之感。












凡人生老病死,究竟有无所谓命数还待研讨。




一切因缘愁结都化开在一个拥抱里。




过去有纠缠的前生,暂且不论,都是乱泼颜色。倘若月老真牵着红线,那必是一环套一环的曲转,人人都罗织在红尘的大网里,爱与不爱,都在一块儿。




只一个例外。天师持剪给它一股气斩断,狐妖挽出一道拎清捋开。单独一条红线,跳脱出来,历历分明。




两端系得真紧。




天生一对。






-END-


执笔/鱼眠




——分割线——


一点啰里啰嗦的屁话:


关于天师/捉妖师洋和妖魔鬼怪(大雾)瑶的设定,我个人是比较喜欢的。所以以后可能会有很多篇恶友会用这个pa甚至开个系列什么的XD




然后是关于题目《握着手机时转身看见》和剧情的解释:




在我个人看来,“握着手机时”不是重点,重点是“转身看见”。


文里薛洋一个转身,他看见的是金光瑶,是他的爱人,看见一只等了百世的痴心狐狸。


看见的是前因,和过往。


看见了一脉情深。




话很没道理而且酸里酸气的,尬甜。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。我没有跑题,嗯。


以及。有的地方可能很像瑶哥存心勾引,但别想太多了。


就是勾引!!!!!!没有什么“像”!!!!就是going!!!!!(被打死)




最后,也没什么屁话可说的了。大家七夕快乐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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